耶誕雪夜的封鎖、腳印與琴聲

“Chestnuts roasting on an open fire… Jack Frost nipping at your nose… ”

傭懶的嗓音,緩緩的進行。

瀛瀛,你肯定沒聽過這首歌,對小孩來說,這首有點太成熟的《The Christmas Song》應該不會是有生以來認識的第一首耶誕歌曲。

不過,這首歌對爸爸來說特別有意義。那時候,是剛到溫哥華的第二年,爸爸從小學鋼琴,學到初中就中斷了,直到那年才又報名了鋼琴教室,爸爸是裡面最「老」的學生。十七歲,在台灣已是不太可能可以隨便學琴的年紀,加拿大也差不多,同教室的「同學」都還在念小學和初中,我在他們之後,上去彈了這一首「The Christmas Song」。伴奏與和絃已經被老師改得超簡單,表演場所是溫哥華Richmond的一個購物廣場,我的爸爸媽媽弟弟都在下面觀賞,我現在只記得當時緊張得腦子一片白,但緊張中,還是將這首《The Christmas Song》一字沒錯的彈完了。

高中時期沒人逼我練琴,每三次有兩次請假,在老師眼中屬於「奧客」的學生;第一天就彈「歌劇魅影」(顯然老師放棄慢慢培養),最後一天彈「Somewhere out there」,兩年沒有進步過。不過,當有人問我,最喜歡的耶誕歌是哪一首?我一直都知道答案。而我心中出現的,是一個陶醉的琴手(是我自己的身影),還有那首《The Christmas Song》(是CD放出來的音樂)。

在加拿大就是這樣,除了我自己,什麼人也沒有。你要學琴就學吧,不是為了任何人,所以自由發揮;就好像你要打籃球就打吧,這麼多個球場籃框,嫌這個球場的人太厲害,永遠可以到隔壁小學校去打。因此,我心中的那個陶醉的琴手從來不曾遠去過

「Jingle Bell, Jingle Bell, Jingle all the way……」2007年耶誕夜,昨日,台北的2000家全家便利商店其中一間店外,聚了一群戴著紅色耶誕帽的大人與小孩,有的鼻下裝了棉花當鬍子,他們帶著鈴噹,放鬆的歡唱,對著夜市走出來的每個人報以微笑;我則從便利商店提了幾瓶飲料和便當出來,往反方向快速走離,「Jingle Bell」的鈴聲漸漸被馬路的公車聲音蓋過。

瀛瀛,這個叫做耶誕的節日本應該是很熱鬧的,但爸爸一直都有另外一種過節法。回到家,你正在ZZZ,被開門聲驚醒,揉揉眼睛看著爸爸。

「瀛瀛,今天是什麼節日你知道嗎?」

瀛瀛你滿臉困惑,額頭上寫滿問號。於是,爸爸我呢,開始引吭高歌,唱了一首我最喜歡的耶誕歌給你聽。

“…And so, I’m offering this simple phrase……to kids from one to ninety-two……”

唱得實在也不是很好。但瀛瀛看著爸爸,目不轉睛,雙手揮舞,興奮發出嬰兒的聲音。

瀛瀛,爸爸一直覺得,耶誕節根本就是一個設計給夜晚的節日。看我們的農曆新年,舞龍舞獅、放鞭炮,都是在白天完成的;但耶誕節的印象,永遠是一面大月亮,老公公、雪橇、暖爐、白雪;依稀看到一個小房子,屋頂被雪積白,窗檯也是雪白,屋簷垂下幾條凍雪,窗內因室內暖氣而霧茫茫,裡面傳來「Jingle bell、Jingle bell」,全部都在室內進行。

因為是室內、因為是夜晚,因此在國外的耶誕夜,總有一種被「封鎖」的感受。被關在家裡,那幾盞燈怎麼開都開不亮,懷疑是眼睛的問題。由於耶誕節是一個比感恩節、比萬聖節、比情人節或母親節都還大的節日,地方愈大,愈易寂寥,節日愈大,愈易思鄉;海外華僑,沒辦法過中國新年,只好努力的把12月24日的夜,好好的把它過好。不過,華人再多,也是常進出的那幾位阿姨一起過節。不然就是全家人一起過,開著電視,吃著平常不會常吃的西式餐點(才有過西洋節的氣氛),偶爾有一兩位故鄉來借住的親戚朋友……。這一天與其叫過節,不如叫睡覺天還來得恰當,不必想明天,因為好幾天不必上班上學。不必上班上學,多睡一天,也多一天孤獨的關在家裡。

當時,家裡的木房子就在城市外圍的小山腰,很大的院子,有點坡度,我爸爸喜歡裝飾耶誕小燈,院子裡的三棵大小樹都繞了燈,有紅的、綠的、黃的…全家出去吃中國餐館,回來順便還繞了家附近社區一圈,每一棟房子都會多多少少布置一點,有的還纏到屋頂上去;我們總要繞幾圈,確定我們家是全社區裝飾得前三名漂亮的,才滿意的把車子停回車庫。在這段被「封鎖」的假期中,這是我們熟悉的小小快樂泉源。當時的那個世界,好像一個臨時的舞台,我們從不覺得那是一個永久居住的地方,等到雪停了,我們要走出去。

但當我們還沒推門出去之前,我們卻不知道,封鎖,原來也是另一種更無垠無涯的「開放」

漸漸接近耶誕午夜,回家車輛的兩條輪跡,慢慢被快雪給覆蓋,窗外雪片速速掉落,草皮和走道已分辯不清,看上去軟軟棉棉的純白色的一層大毯。這時候, 我們離開室內的暖氣與「Jingle bell」,推開大門,把自己的腳步放進那白色一片的大毯,留下了幾個腳印,抬頭一望,屋頂是白的,比屋頂還高的杉木的葉片上也都是白的,整個世界被雪映得白白亮亮的,幾乎和白晝一樣明亮,好像一個沒人表演的舞台。而且,雪會吸聲音,在這個有點微亮的舞台所講的台詞,縱使再用力嘶喊,也全部都被「消音」,既然喊出聲音,沒有什麼回音,索性來演一齣啞劇,做了一個雪人,放在地上。今晚有酒今晚醉。整個天地第一次變成自己的私人房間,整個世界變成布景,我們在舞台上,演一齣安靜的、黑夜的劇。自己演自己的。

在這個被封鎖的舞台上,我們躲在木屋裡,把東西做了。幾乎沒有競爭。當時買來一本一千多頁的DOS書想把DOS系統整個摸清,看了五個月看不完,沒有人知道這件蠢事;不過買來C++、Java、Perl馬上就寫出一兩支帥透的程式,也不會有人看到這些驕傲事。那時候我寫日記,寫得也真的不好,發現有些錯別字,一錯就錯了五年,直到後來在其他地方寫文章才有人告訴我,但當時也不知道,就這樣寫寫寫寫寫。

由於這是一個封鎖的舞台,所以我們不必橋位置。我們走過去,把自己放進一個位置;反正這位置也沒人要,過去還蠻容易的,左右邊沒有人來作我們的基準點,所以我們習慣以天空為我們的基準點,以這個大地為我們的舞台。每個人都有一個舞台,如同每個家門前都有一個院子。

有一種說法,瀛瀛,當我們突然想起某個很久沒有想起的畫面,就是即將把它忘掉的時候。今年,瀛瀛,爸爸過了回台北以後的第四個耶誕節,突然在心中清楚的響起《The Christmas Song》,那個旋律在耳邊的聲音之大,令我不能不跟著唱,不能不讓那個幻想的陶醉的琴手再次出現在眼前。而現在你讀到的這篇文章,寫完以後發現誤寫到Word暫時檔,找不回來,不見了,憑印象再騰寫一遍的時候,瀛瀛,你開始哭了,你媽媽忙著播放兒歌,跑去泡牛奶,天下大亂;這時候,我竟倉皇的摀起耳朵,猛地搖頭,掙扎萬分的想辦法把這篇文章敲一個大概,因為我怕,怕那個畫面真的就要從我記憶消失,就這樣永遠不見。我跳到自己腦海中猛力的往前游,追它,把它追回來,我覺得那很重要,不只對我而言。

“Although its been said, many times, many ways…”

“Merry Christmas. Merry Christmas. Merry Christmas…”

然後瀛瀛,我來到你面前,輕輕擦去你眼角的淚,再次輕輕的吟唱了一次,祝你耶誕節快樂。在這首歌和那地方忘掉之前,我再唱一次給你聽。

“to you.”

我想告訴你,當你有天回到同一個大地與同一個雪夜,希望,你還會看到我的腳印。

希望,你也會聽到琴聲。

附註:據BMI唱片資料,《The Christmas Song》是被公開表演最多次的耶誕歌曲。

5 comments

  1. 好感動的一篇文章!這首歌也勾起我的些許回憶,其實我讀完你的文章發現藥學任何人東西,例如鋼琴….,動機最強的是你自己很想學,而非別人強迫的!你對孩子的愛也讓人很溫馨喔!

  2. 將檔案存到word暫存檔中,也是我常發生的事,也是對我來說痛苦指數很高的事,尤其在我嘔心瀝血地寫出心中最真實的感受之後…
    Merry X’mas to You!

  3. +1
    我只看了雙語和亞洲女人那兩篇
    雙語那篇深得我心
    我也是小留學生也曾嚮往多聲帶跨國經理人的生活
    也去學了日語廣東話法語(我也待溫哥華XD)
    日文學的還不錯也靠它找到我現在的工作
    剩下兩個都差不多還給老師了
    但是學了一陣子
    發覺其實什麼語言講的內容都碼差不多
    那又何必又找自己麻煩
    以前大學經濟學老師講到為什麼讓西方迅速起飛的工業革命發生在歐洲
    而不是在中國
    真的
    說什麼語言其實無關緊要
    主要的是背後文化以及社會機制
    還有個人的想法
    英語人會比中文人聰明嗎?
    絕對未必
    只是他們的社會文化和教育鼓勵他們去思考去創造
    而思考的深度讓他們勇於嘗試實驗
    成功了也有實質的獎賞給她們
    我想東方的天下文章一大抄
    以及每次中國領導人訪美只會吹擂五千年歷史
    絕對是不如西方智財權以及知識匯集等制度能鼓勵人類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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