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鐵的100分鐘,重新體會「近距離」

高鐵在興建期間曾是「火線話題」,但興建後就變成了「民生話題」。今天,平凡老百姓對高鐵的印象就是,花1000多元,就可瞬間從北到南幾個城市,最遠的只要1小時36分鐘,也就是還不到100分鐘。而且這是「真正的100分鐘」,我們可在列車出發前二分鐘才進車站,也可在二分鐘內就衝出車站、跳上計程車!

沒有checkin櫃台,沒有金屬探檢,沒有行李提領,100分鐘搞定。

住美國的時候,我曾思考,在舊金山上班,應該住在舊金山附近的哪個衛星城市(suburb)才叫「近」?美國住久大家知道,一開始覺得開車40分鐘上班,真是有夠遠!開習慣以後,慢慢就覺得,就算要開一小時也OK啦,以更少的貸款換來更大的新房子,划算划算!但,到底可以搬到多遠才能覺得還在「附近」?我覺得,「最高極限」正是100分鐘。

於是,當高鐵把整條長長的島嶼,小時候覺得如天壤之遠的城市們,一筆全部劃進了這「100分鐘」範圍,身為乘客,感受很是劇烈。

我常對我的交通工具有些感性的印象,可能和某種掙扎有關。我不喜離家,又一定得離家;我怕飛機,偏偏又得常坐飛機,就以飛機為例,一架飛機在地面上很巨大,一旦起飛後,它就不再威風,反而戰戰競競;海洋上空它是這麼的渺小,渺小到假如掉到海裡,除非有訊號發出,否則是永遠永遠找不到的。而這麼一管飛機,把脆弱的人兒,從地圖上一個豆子小點,準確的載到另一個豆子小點,那一小點裡頭的一切,雖然已經多年不見,卻仍是這麼的熟悉。那邊的人好像從來沒有變過──多了我,少了我,都是一樣。

在飛機上,乘客處於幾乎「失聯」的狀態,飛機坐多了,在飛機上的12小時,我會知道,我是一個被兩個城市記得的人,但也是一個被兩個城市遺忘的人。當我們愈學會獨自坐飛機來回兩大洲,就愈習慣了這種要命的孤單。這孤單成為現代白領人士的特色,這種沉靜,讓我們面對一桌西裝筆挺的奸勾眼睛,就如同深夜在hotel看黝黑漫天數星星,如此一樣的自在自然。

但,高鐵,竟然又重新定義了這種感覺

在高鐵列車廂裡,我依然是處在快得連手機都打不通的「失聯狀態」,我依然是孤單的,但它和飛機不同,它在地面上紮紮實實的跑,從頭到尾,我們都看得到現在的所在地,於是就有了「活著」的感覺,真實得不需任何懷疑;我們可說幾乎是用「走」的在旅行,只是走得比較快一點罷了!

這100分鐘,若細細感受,對城市人會有很大的觸動。

尤其在,乘了好幾趟以後。

很多人對高鐵的第一印象是「站」,又新又大,但一旦去過了新竹、台中、高雄、台南站,看到每個站都長得差不多,就像每座城市的機場,很快就失去新鮮感,已經沒有值得的記憶。一出車廂門,站橋下總是一望無際的乾原,好多野草和裸土正在翻攪,愈南部的站,一開門的熱氣襲面而來就愈明顯,除此之外,也無啥特色。

高鐵真正的美,我認為,是在途中

坐火車或客運的,所看到的所謂的「農村」,並不是真的農村,沿途早就被開發光了,好多好多的廣告招牌要給你看。但高鐵所經之處,仍是大片大片的新地,這裡的農地不但切得特別豪邁,綠得也特別鮮豔得無所保留。高鐵的橋架得比一般高,一望無際,一塊一塊像大綠豆腐,在沒有半點濕氣的陽光下尤為閃閃動人。有趣的是,這些對乘客來說,幾乎就像電影畫面,只能看,不能摸,永遠到不了;就算這高鐵沿途橋墩,幾根象腿牢牢實實的插進農人的地皮,但它的影響就限於這樣而已,農人無法拿它幹嘛;就算有小店開在橋墩旁,也不能幹啥。連一個看板招牌設了,高鐵乘客也看不到,因為高鐵列車就像一陣抓不住的風,為了飆趕那100分鐘,粗魯的一腳踹開所有檔路的空氣。這是特殊的高檔幹道,專門運載一群群時間不夠用的城市人。

所以,坐了幾次高鐵才知道,妙的不是窗外,而是窗內。是的,就在車上。高鐵既然是「空間的打破者」,於是也兼做了「時間的打破者」。空間打破我尚還感覺不到什麼,但時間被打破,流出來的湯汁,會讓我錯亂。看,人類在離家1.5小時內才叫做「附近」,高鐵讓許多遠的城市變「附近」。住在附近,就變成「鄰居」囉?「鄰居」這個東西從人類自古以來,就有特殊的情感了,也一定要有,因為你們要住在一起哪。

最終,變成是一樣的人。今天假如有一條超級高鐵可以讓北京與廣州在100分鐘內通達,我相信那感受會更深。

在高鐵列車上,台灣的北部人偶爾看到,南部人也坐高鐵。有些南部人和大部份往返竹科、中科、南科的「電子新貴」坐的方向恰恰相反,從高雄出發的他們,有些只坐到台中就下車,看高鐵奮力的在上面破風行,而南北人在車上優雅的錯身,坐在隔壁。有些南部的庄腳人,聊天聊到滾什麼水加什麼糖的我聽不懂的煮法,煮出來好像是某食品;他們有的肚子都大大的,皮膚黝黑,年約四十幾,操百分百純正台語,腕上帶著大金錶。

他們和台北或新竹去的一些工程師相比,尤其的明顯,而他們當然一看也知道我是台北人,我的那種冷漠,與理所當然,除台北外還有哪裡會有!於是,我本來想好好寫字、睡覺、喝水吃餅乾,讓我的嘴唇下墜,讓我就像在飛機上沉靜,但我們的「新鄰居」在旁邊,我自己的這種沉靜害自己耳朵都開始翁翁作響、坐立不安了。這時候,我看到這些來回竹科、中科、南科的科技西裝族,帶著外國面孔的客戶,說著漂亮的語言,不知為何,那熟悉的世界反而叫我作嘔。

白天的高鐵,跑得義無反顧,很是粗野,而晚間的高鐵,則成了溫暖的搖籃。

晚上,看到那沾了土沙的高鐵列車刻意半熄了車頭燈,緩緩爬入月台。我正在一個很遠的地方,這地方遠到完全沒有任何認識的人住在這裡,但這條火車,竟要把我從這麼遠處,準確的送回我的家。早上它無情的把我帶到遠方,現在要補償回來。它答應我會開得很快很快。

我默默的看著它,和它說聲「加油」,然後鑽進它的身體。我坐到了窗邊位,感受到它,在夜裡無悔的往前,一邊發出咻咻類似飛機的聲音,比白天還響亮。這群南南北北的城市人,金錶與筆記電腦的交錯,黑皮膚與金色挑染的交錯,再次又活生生的發生在列車廂中,嘩啦嘩啦、嘩啦嘩啦,列車在途中經過不知何處的汪鄉,一條條極筆直的路燈,路通往不知何處。世界突然整個大起來,這是火車、客運開了四、五小時都看不到的,是城市人的奇幻夜之旅。

第一次坐高鐵,心中非常緊張,手心冒汗,滴咕著為何會被安排到第一車。第二次坐高鐵,則學會好好的坐正,學會看風景、安心的敲電腦做事情。第三次、第四次,我發現高鐵不再只是一個「很快的交通選項」,等到習慣了那100分鐘,就算票再貴,也不能不買了。

本來就是100分鐘的鄰居,為何要花5小時才能見到面!搭過高鐵的人,就會很愛高鐵,也會增加他旅行的次數,多看看鄰居。

高鐵開通這麼多日子來,很少人用這樣的角度去看高鐵,一個交通工具竟可以帶來這麼大的心理影響,神奇的100分鐘,人與人之間竟已經不同。但這影響,也有一段時間,現在我們上了車就埋頭打電腦,抬起頭來已經到了遠方的嘉義,家人打來問你在哪?「我在嘉義!」感覺很奇特,但這種奇特只要再過一兩年就會消失不見,有一天,我們會從身邊所有人透露的訊息覺得,「嘉義、高雄,本來就在『附近』。」我會趁這個時候,多坐幾趟高鐵,把這感動再牢牢記下。下一次想要有這種感動,得等到100分鐘的噴射機,或100分鐘的太空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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