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模仿,就該是孤獨之時

瀛瀛,今天爸爸寫給你一個老套的題目:來,爸爸送你一個禮物。

不,不是ㄋㄟㄋㄟ(奶)哦。不是抱抱。不是眼鏡。不是爸爸自創的瀛瀛之歌……。

瀛瀛,你隔著書房落地玻璃,看著爸爸剛剛寫完部落格的手。剛剛起床的你,眼睛腫一邊,眼神有點呆呆,但奮力專心的看著玻璃裡的那個巨大的人,靜靜的,無語。爸爸寫完一段,伸個懶腰,終於我們四眼相對了,看到你小小的嘴巴緊抿起來,一臉委屈、很傷心的……哇哇哇哭了起來,爸爸喚你媽媽「趕~快~來~救~瀛~瀛~!」,趕快又把目光埋回桌面十幾個瀏覽器視窗,在資料與圖表中翻箱倒櫃尋找著我想找的某一樣東西…。

一種野戰的感覺,曾經讓我非常的享受,那是一段在泥巴中打仗的日子。我們反對其他人,也被其他人所反對,但我們堅持著撰寫網路的成功故事和我們自己的看法,好多人都在罵我們、好多人都說我們不可能做出什麼東西來,但我們找出這些數字,看!我們想出這些點子,有道理吧?一年多來遇見YouTube賣掉、無名小站賣掉、Photobuckets賣掉、還有好多好多網站出場、被投資。許多當時還沒成立論的論點,今天已經自己證明了自己。怎樣?

爽。真爽!

但現在,其他人出來了,我們開始被抬高、抬高;我們身上都多了一件皇袍。我們變成披著皇袍在作戰,大家都有採訪,都有演講,都有電視曝光,都有很多很多的好處。就在這一天,爸爸甚至看到自己突然變成部落格觀察排行榜的台灣第七名,重視值更不知何時成了台灣的第三名,僅次於彎彎與艾瑪兩位有如天上的部落客,嚇一跳。我想,這排名撐得了多久是一回事,要不要繼續撐下去,又是另外一回事。

這絕不是我們原先的目的,但當「熱鬧」成了「副產品」,是的,我們也是人啊,我們也喜歡享受那被注意的感覺,誰不想要這些?誰不需要一個墊腳石,來給自己更大的成就感與虛榮?但是,現在變成在玻璃房內寫文章,旁邊圍了一群人,連提筆、下筆的動作都被注視著。熱鬧過頭了,自從連兩次看電影被人認出來後,現在走路走到一半,想從胸前口袋掏出那張摺成八分之一的A4紙條,在上面振筆寫下某個創意點,還得先東張西望一下才敢寫;慢慢的我還發現,胸前那張紙條也愈來愈不常被拿出來了。熱鬧的時候,經過你面前的其實不是我,而是大家所熟知的某個頭銜的某個專家的某個長相。我發現,當我經過人們眼前,別人看不到我;我在大家面前揮揮手,別人也看不到我。我這時候來到鏡前,才發現連自己都看不到自己。原來「我」已經不存在,它已經被熱鬧的囂響給沖散掉了。

沖散可能說得太嚴重,我想我們不至於在熱鬧中「迷失」自己,因為自己知道還沒到山頂,還在努力中,但我們必須坦承,已經確確實實被「影響」了。愈來愈多的雜音在我們左右,這時候讀到周刊在寫一位姓葉的畫家畫了幾十年足不出戶的故事。這種創作的方式,相信每位真正的創作者都很熟悉,畢竟每個創作者都是從那邊開始的,只是當身邊愈來愈熱鬧,除了這位姓葉的老畫家,沒有創作者可以留在原地。

野戰必須是孤獨的。我們知道,想繼續做大事的話,就一定要孤獨。太熱鬧的時候,我們就知道,大概又該回到原先那個位置了。瀛瀛,爸爸要找回那種孤獨的感覺,我不確定我找不找得到,但我一定要找。我必須要告訴我自己,「你最好的一仗已經打過。」然後丟掉它,往更進步的地方衝去。這也是爸爸想送給你的第一個禮物,叫做「如何離世而居」。所謂離世,不必出家或隱居山林,而是心靈的獨立與了無牽掛;你和平常人一起上下班,一起吃飯,但在某些時刻你可以完全的沒有牽掛的做真正的自己。你不一定可以做得到,但爸爸告訴你,至少你要瞭解,這是人類世界一直以來最大的挑戰。

對創作者而言,這尤其重要,為何自古文人相輕?不是因為自大臭屁,而是因為文人根本就是不愛讀別人的文的。許多人認為他飽讀詩書,有把握一定可以寫出更好的,要我介紹出版社,我熱心介紹了,十個人之中有十個人無法把書完整的寫出來。寫書不是毅力的問題,也不是文筆,更不是某種想比過其他人的感覺。這樣的動力是不足以完成八萬字的自我創作的。它是一種「創作的渴望」,做出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產品的渴望。無關於市場,無關於賺錢,也無關於「真理」。文人的風骨無關於歷練,也無關於實力,只是一種「不想跟別人一樣」的固執。

網路的環境,尤其容易出現很多克隆(clone)、很多模仿貓(copycats)。戳樂打不壞我,但模仿貓卻確實可以打敗我。雖說有競爭才有進步,但在創作這檔事上,許多微妙的靈感就像只有0.1毫米的纖維玻璃,一遇競爭就破碎,一有心情波動就阻塞,創作者許多是靠心情的波動來做事的,但在這方面的心情波動卻只會造成反效果,只會削弱創作者的力量。

在這環境中,像這類的事情是永遠說不清、辯不明的。某場演講後,有一個觀眾跑過來,年輕人,張天立上周也講過Google營收去年超過台積電。我還記得年初我細細的看著GOOG財務報表,不斷的將數字與其他數字比較,當我看到Google去年前三季營收剛好超過台積電僅僅兩億元,那種快感,讓我迫不及待馬上將這句話加入我的演講中。我沒說張天立抄我的,因為他可能是看到其他記者寫我的資料,記者之間也互相借用;或許他有註明引用出處,或許沒有,但這位觀眾卻不知為何給我一種感覺,就是他認為我的演講與張有些巧合,甚至給我一種感覺,他懷疑「我是抄張天立的」。在這位觀眾心中,張天立是張天立,而我只是一個不知何處來的從沒聽過名字的網站的總經理。我想,這種「發現」沒有辦法申請專利,也無從申請。對於一個自己演講永遠都要百分之百原創的創作者而言,此時心中有一種很糟的感覺,像墨水沾到絮紙,慢慢的擴散開來……。

在網路快速變遷的環境中,領導一間Voofox公司,只能叫大家跑快一點,無法有效阻絕所有的模仿者。在決策階層討論下,我們決定不申請.net帳號,於是,還真的馬上就有一位內地來的「好心人士」,在短短一周內幫我將Voofox.net申請下來,然後在我的部落格留言。我認為這樣挑釁的行為非常不妥,所以把他的留言全部都禁掉了。未來這個Voofox.net會怎麼運作,我不知道,或許他跳出來說自己也是Voofox,我也拿它沒辦法。這時候,同樣是有一種很糟的感覺,像是墨水沾到絮紙,慢慢的擴散開來……。

然後,我發現有一個部落格開始學我,取名像就算了,還有版型,我沒申請專利,要怎樣我也沒辦法。但「有沒有惡意模仿」,就像「是不是色情圖片」,一看就知道。一開始我很生氣,也很氣觀眾的眼睛並不是雪亮的,分不清哪種分析文章是報導集結,哪種又是原創作品,但現在,我覺得他們也有值得尊敬的地方。應該說,假如今天有兩個Mr.6一起寫文章,應該是讀者的福氣;有十個一起寫,更是讀者的享受。因此,看到我的「人生專欄」也開始被同一個部落格抄襲,想到說不定有天他們也會開始寫減肥,然後再請來一個生過小孩來寫給瀛瀛,讀者會更歡欣雀躍的,但,對於原創者而言,卻有一種很糟的被踐踏的感覺,那感覺就像墨水沾到絮紙,慢慢的擴散開來……。

想起從前曾與某商業周刊的人私下談,談起另一本周刊,似乎都有如理所當然的世仇,有點賭氣的說了他們的政策:「只要是他們寫過的題目,我們就不會寫!」我問,假如是很棒的題目呢?你們沒把握寫得比人家好嗎?同一個題目多幾篇報導,對讀者而言不是更享受嗎?只見他們的鼻孔彷彿冒出了黑煙,令我聞到了一陣陣焦味,只好悶然停嘴。想想也對,拜託,人家整個版型都抄你的,整個定調與你愈來愈像,要你與它寫一模一樣的題目,你會說,為何我要與他們同流合污!後來,當《時報周刊》也開始襲用《壹周刊》,《獨家報導》也變成壹周刊,壹周刊已經開始對這些雜誌公開揶揄,X!他們抄我的!我想有天你會發現,他們也開始互相「閃題目」了。

這感覺很是微妙。雖說競爭就有進步,但創意者其實並不喜歡與人競爭。應該說,他之所以是創意者,表示他原本就習慣不走原路、不抄任何人,所以當這個缸子已經太多人學我,我反而會想逃離它,就像看到滿缸的蟑螂一樣。當一位創作者站在這張已經被墨水染得全黑的絮紙,我已經無處站立,最後我所選擇的,很有可能是離開那張絮紙,讓模仿貓們繼續在那邊爭食。

或許,這就是為什麼,歷史上最後留名的那個人,往往不見得是最初的發明者。不見得每個發明家,都會得到最後的肯定,以及獲得歷史上清楚的記錄。發明者總是無法堅持到最後一秒,他總是在模仿貓進場時就已經先默默的離去。特別是在部落格這個平台,雖然所有的文章都在線上,但文章出來的速度實在太快了,沒人會真的去翻從前的文章,所以也沒有人會去記憶當初到底是誰提出這些東西的?真正的創意者,不會想在這個環境待太久。慶幸的是,這裡的每一篇部落格文章,都跟著我的日記,就算它們無法被眾人所永久的記得,至少和日記所代表的「我」緊緊的連在一起。美好的一切,已經記錄下來。接下來,我們自己繼續蛻變,而它也會繼續記錄下來。

難啊難,誰能放下這熱鬧的一切?尤其是愛熱鬧的你我射手座的人呢,瀛瀛?但我們要學會孤獨,才能給自己一生一個大禮物。離世而居的人,永遠不會後悔。在你滴下一滴清澈的眼淚,還沒有半個社會連結的瀛瀛,或許先學會的,就是先如何自脫於社會連結。瀛瀛,脫離社會連結,一直是我最想寫的題目,卻因為一直還無法做到而寫不下筆,只先把它當作禮物送給你。我知道它很重要。

自己的創作,是我的,誰也拿不走。從頭開始,我們沒有奧援,會失敗,又會跌倒,我們謹記,在這世界我們並不需要掌聲,只需要繼續維持最初的那個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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