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不想讓人看到的沉靜

瀛瀛,寫完那封信,踏進了浴室,看到地上那只小小的浴缸,三隻黃色小鴨鴨飄在水面上,表層飄著一層肥皂水,只剩淡淡的香氣。爸爸靜靜待在浴室裡,想像幾小時前這裡還是蒸氣瀰漫,白霧霧的連手指都看不到,兒子在裡面快樂的玩水。洗澡水倒掉,溢到我的腳跟,沒被水的冰涼給嚇一跳,因為這是每個早晨都會做的動作。

推開門,迎面來的是同樣冷的早晨空氣,打個哆嗦定神環顧,散落一桌的碗盤和筷子與火爐上的鍋子,細細的猜測你麻麻昨晚吃了什麼消夜;打開電視,看到她昨晚看著哪台電視才不小心在沙發上睡著。再看著沙發,隱隱約約似還有兩個圓圓的坐痕,一大一小,卻找不到自己的。輕輕的沿著那痕跡坐上去,電視關了,讓爸爸花個五分鐘,靜靜感受與你在一起。

窗外的街道依然寂靜,但沒多久我就要提著公事包掀開大門,讓引擎轟隆一聲劃過寧靜的地下室,讓我的小車子加入其他上班男人的陣列,回神過來的時候,車子已經奔馳在架高二十公尺的高架橋上,整個盆地的睏眠空氣都被這一群第一批車輛給趕跑。轉眼間我已離家五、六公里,在原來那個家中,你應該才剛剛起床,肥肥的雙臂伸了一個懶腰,小小的嘴巴被肥嘟嘟雙頰擠歪了一邊,眼睛睜開,翻了一點點雙眼皮,咕嚕咕嚕的往左右兩邊看,你開始了美好的一天。但這一天,你這個不在身邊的爸爸,已經早你三小時開始了。

這三小時,大部份的時候,爸爸非常沉靜。沒人與我說話,我也不與人說話。孤獨一人,沉靜沉默。

既然這樣,爸爸的這一天,也得比你早結束三小時了。瀛瀛,我想這是註定的了。我們無法常常見面。誰叫我們的作息時間這麼不一樣,我必須在早上五點起床,所以晚上十點便要就寢;你在哭的時候,我無法照顧你,照顧你幾分鐘便忘了剛剛正在企畫中的版面、流掉了整段文思脈絡,你在睡的時候我也無法看你一眼,因為一開燈你就會驚醒,醒了我就不能睡,明天早上會很辛苦。

爸爸無法關心你現在到底是口腔期還是肛門期,只能幻想未來某一天的下午,會有時間坐下,陪剛剛放學回家的你寫一段功課。口腔期還是肛門期錯過也沒辦法了,至少有天可以看著你專心看著作業簿的樣子,聽著你的鉛筆在紙上滑出沙沙的聲音,冷氣馬達送風出來的低吟,等著你遇到困難,爸爸適時拔刀相助,教你一段約分簡化三角函數。爸爸只會夢想這些,卻忘了自己只會隨著事業愈做愈大而愈來愈忙,哪天下午可以不上班?就算颱風天不上班也要K歌打麻將,唯一的一個與你靜靜在一起的機會,也會很快就被「哇,爸爸今天陪你寫功課耶」的讚嘆聲給打壞了。

從前小孩夢想是「爸爸回家吃晚飯」,現在的爸爸不但不回家吃晚飯,連周末都沒辦法度了,因為他一年到尾都在國外。從前,大家覺得脖子上掛著鑰匙的孩子很可憐,還給他們一個名字叫「鑰匙兒童」,那串鑰匙打開的是一扇冷漠的門,門內什麼人都沒有。現在的兒童不必掛鑰匙,門內有菲傭熱情的招呼「you are back!」,祖父母熱心幫忙,爸爸呢?

爸爸依然缺席。

男兒志在四方,許許多多的父親到大陸、東南亞、美歐,一待三年,孩子不認得爸爸,才剛叫第一聲,爸爸已經在門口說掰掰,又要出去旅行。瀛瀛,你知道嗎?你的爸爸還在自己書裡寫道,在這個全球的世代,每個家庭皆會是遠距,一個家拆成三、四個城市,用視訊來連結。「趨勢」,你爸爸這樣稱呼它呢。但在爸爸心中,它是趨勢,更是宿命,是一個男人都必須去面對的宿命。去年在書裡寫這段話的時候,記得一點都沒有胸懷大志的興奮感,反而只有一絲的無奈從兩旁滲出,爸爸必須緊盯著前方,緊盯著大趨勢,才能將它寫完。

這緊盯的眼神,是冷淡的,刻意冷淡的眼神,是我們習慣的沉靜一部份。但社會,卻還沒細膩到去注意到男人的沉靜。

社會對男人長久以來嚴重單一化,當社會慢慢去看到女人新的一面,對男人的概念反而沒有進展,「男人都是一個樣!」尤其是在較軟的情感面,男人好像沒有什麼精緻的故事可寫,反正他就是動物,控制力差,傾向比較幼稚、比較膚淺。若要區別,只能分為好男人、壞男人、帥男人和醜男人,同性戀和異性戀。男人是臭的,不臭的時候就變成娘味,《失戀日記》、《慾望城市》那類的作家形容城市女性精彩的生活與對話,對男人而言乃家常便飯,就是因為家常便飯,反而讓男人全都成了配角,在感情的討論中就像一片片的綠葉,每片葉子都一樣,沒它卻不行。

社會忽略了男人心中特有的沉靜,與孤單。那種孤單每人不同,細膩之處就如同每位女性隨日子不同的情緒,在社會的壓力下,男人看起來是最威風的一位,其實已經被逼到角落走著唯一給他的那條路,還要走得威威武武。看起來是最灑脫的一個,事實上卻最徬然無助,只是,男人習於獨自處理情緒、人生的疑難雜症。男人因為是男人,所以總是默默的處理。

瀛瀛,一般人從男人身上找不到破綻,找不到男人沉思的靜模樣。但那些靜的時刻,其實一直都在,就在角落間、起床後,當他獨自面對生計重擔與茫茫前途的這一刻,他會沉靜;在他的臉被電腦螢幕給映得白藍一片,他會沉靜;當他抽著一根煙望向遠方山線,他會沉靜。下了這班飛往異地的飛機,回到那個一個人住處的路上,在一個沒有親愛的人所在的城市打天下,他也會沉靜。

不同的男人,沉靜的方式有所不同。但那種沉靜就像女人的眼淚,存在於每個男人的習慣中。從遙遠的記憶,便已開始。

是的,就算開朗的人如你爸爸,也早已習於沉靜。在那個飄著花香的加拿大小城,年紀還小的爸爸打開大窗,聞一大口不要錢的純空氣,葉子剛剛在鼻尖前飄落,還有那清新的草根香,清新到有一種空氣幾乎是真空的錯覺,但望出去的世界卻望不遠,早晨的細雨將前方掛了一張灰灰濛濛的薄紗。一個流眼淚的城市,天生就是特別安靜,從那個時候開始,瀛瀛,你爸爸開始看書,看很多很多書,看書的時候,城市更靜,只有雨聲。

那段每日45分鐘開車上學的路程,你爸爸更習於沉靜,車內只播放著幾乎沒有重量的新世紀音樂,海豚、海浪、蟬鳴與鳥叫,CD每天輪轉,遇紅燈緩緩的停下,綠燈就緩緩的前滑,好一大段的時間,幾乎都是自己一個人,到校,離校,到實驗室,離開實驗室。雖然我們在外面講到這段時光總是提到和哥倆們怎麼喝酒唱歌泡美眉,但自己一人的時候,記得的其實只有那些孤單的時刻,自己吃飯,自己開車,自己唸書,自己走路。

沉靜是男人的習慣,也是男人的武器。表面看起來男人默默踱步去洗手間,他卻在這時候獨自想出了社會最關鍵的無形資產;看起來坐在一旁低頭扒飯,傾聽一桌同事熱鬧對話,其實在此時奠基了接下來五年所需的所有豪心豪氣。就算在幾百人的大廳,對著所有人說話,前排的人以為我在看後排,後排的人以為我在看二樓,二樓的人以為我在看三樓,其實我看的是更高的地方,雕刻過的天花板正中間靠左的那一顆微弱的圓型燈光,這一些話全都是講給那盞燈聽,只有這種講法,才有沉靜的感覺。沉靜把男人拉回理智,沉靜才是男人最習慣的一個動作。

瀛瀛,沉靜是一個秘密,或許就是因為怕這個秘密被揭穿,所以,許多男人並不想走入結婚禮堂。怕以後雖然多了一個青梅竹馬、談心的對象,但那份沉靜卻是另一半或任何其他人都碰不到的,因此還是自由一點比較好?現代男女對結婚這件事,彷若在爬聖母峰,就算之前有再多的準備仍然困難,再周全的經驗還是會有surprise,不是只有女生會問,現在連男生也在問,每個男生女生一定要問剛結婚下山的人,「那是什麼感覺?」

結婚是什麼感覺?

感覺五味雜陳,基本上就是一種「圓滿」。這是社會給男女的一個表象,但表象也正是一頂安全的帳篷,讓男人反而可以繼續沉靜下去。沒錯,有許許多多的時刻是被打擾了,家庭時間一多,事情就無法完成,完成了事情,就沒有家庭時間,在兩個時間交替之間,男人要默默的忙著清理上一件事情,準備下一件,在兩個模式之間,在沉靜與熱鬧之間,生活。不過,這份「圓滿」也讓男人可以計畫更多其他的事情,然後繼續沉靜。沉靜的時候也更無負擔,可以想更多的事;衝鋒陷陣時,這份沉靜甚至沉靜得更強烈,敏銳得有如草原上的花豹,安靜到耳邊都有嗡嗡作響的錯覺。

瀛瀛,在你的時代,或許根本就沒有「結婚」這個名詞了,我沒機會在書中也提出,我深信人類無論男女,總有一天會進入符合人性的「多重伴侶制」。但瀛瀛,仍然要記得結婚是件好事情。因為那幾乎是這世界唯一不是人工的產物,是上天給我們的糖果。也因為結婚,所以有了這個家,也有了你。

所以今天,我晚了十分鐘上班。平常已經在路上的爸爸,出現在你的面前,看著你熟睡的樣子,看著你小小的嘴巴嚅嚅的開始嚼動,果然,你突然張嘴,然後,那一聲激厲的哭聲準時的畫破清晨靜止的空氣,在第一時間,爸爸和你剛剛張開的眼睛對望,並且讓你咕溜溜的眼睛,很快的在爸爸殷切的眼睛裡對焦了,爸爸也乖乖的坐在你面前,讓你一雙黑黑的眼珠兒天真的打量著。你還在吃力的把今早的世界和昨晚連在一起,爸爸則趁機享受著這短短的沉靜。

瀛瀛,這時候你又一聲興奮的「啊!」,把爸爸輕輕顫了一跳。旁邊媽媽也被嚇得跳坐了起來。所有早晨的沉靜被都嚇得一乾二淨,但那圓滿又再次被搓圓。提起公事包,我再次默默的走出門,有一首歌曲輕輕的在心中響起。接下幾分鐘,它會伴隨我原本寧靜的一段上班的路,陪我在那段高架路上奔馳。當這首曲子停止,當我回到沉靜,我會比以前又更加沉靜,因為,對於明天,我終於可以放心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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